“羽之神勇，千古无二。”

项羽挺八尺躯，力能扛鼎，提三尺剑，可纵横千军万马，麾百万师，曾席卷天下，大小七十余战，未尝败北——他以个人武力称雄，自打天下，将而帅而王，足算得上天下第一好汉吧？

只可惜，他最终却落得个兵败垓下，自刎乌江，惟被不得志的文人凭吊，冠以悲壮、悲情的美学而已。

你们胜之不武，我们虽败犹荣！我们凭气骨胜，道德胜，情感胜！大家若不是同病相怜，只怕连这点地位也未必给。

想当年，项羽目睹秦始皇大船过江，可取而代之的话冲口而出，这是何等的豪迈！此后学万人敌，又是何等的雄心！谁想得到啊，他这样一位吞天吐地的大英雄，最终竟会被一簇小小的蚂蚁杀死！

项羽全盛时期，是在前206年。那年秦朝灭亡，项羽分封十八路诸侯，自立为西楚霸王，雄视天下，可与争锋者，惟汉王刘邦。他对部下，当用而不用，能用而不用，对刘邦，当杀而不杀，能杀而不杀，结果就让这个泗水亭长，彻底翻过牌来。

项羽失败的原因，一言难尽，但这其中一定有一个原因，最难承受其重，那就是——太过英雄。

刘邦向项羽发起攻势的时间，在秦亡的第二年，也就是项羽北上攻齐的时候，这就是著名的楚汉争霸的开端。

在起初，刘邦根本不是对手，屡战屡败，因此楚汉之战就一打三四年。

但是刘邦屡战屡败，也屡败屡战，这就远非项羽可比了。更重要的是，项羽在失去优势，陷于困境，与刘邦形成对峙之时，竟完全信了那个以鸿沟为界，中分天下的合约。

人家刘邦之前贪财好色，入关后却痛改前非，范增早说了啊，这小子志向不小！此人怎可能安于楚河汉界？所以不听好人劝的项羽，不免就要堕入刘邦诡计。

一个人跟流氓讲规矩，那就等于是顺奸，于是乎，不屑阴谋诡计的项羽随之，就耻辱滚滚而来。

项羽垓下被围，军心涣散，粮草断绝，偏偏刘邦军又个个是最会卖惨的抒情歌手，因此一场楚歌下来，楚军立刻稀里哗啦。

这里最奇的是，士兵们闻楚歌而思乡，而项羽却偏偏认为楚地已被刘邦占据，竟慌忙与虞姬慷慨悲歌一番，率死士夺路而逃。

“力拔山兮气盖世，时不利兮骓不逝。骓不逝兮可奈何，虞兮虞兮奈若何。”力拔山河，气压万夫的项羽，到此时英雄末路，泪流数行，居然连最爱之人都无法安置，岂不悲哉？

然而也壮哉！

项羽之慷慨悲歌，之痛别虞姬，之冒死突围，之飞奔乌江，无非为卷土重来！

这就是说，他的气魄，到此时并未被真正摧折。

如此，那刘邦的心理战居然会毕其功于一簇蚂蚁，就未免透着些诡异。

项羽突围必奔乌江渡口，这是张良早料到的，而张良既然还兼修博物学，草木竹石皆可为剑，飞花摘叶都可伤人，那他自然就早早在路上备上甜食，让蚂蚁们排兵布阵了。

这当然就是造假的，“霸王自刎乌江”六个大字。

项羽不能敌吗？他是万人敌，巨象，此时还慷慨悲壮，怒气冲天，依旧想卷土重来。

但是如此的一个项羽，却就在这一簇蚂蚁、六个字前，将扛鼎之力、席卷之气、雄霸之志，瞬间泄尽！

“此乃天意，非战之过！”

天意，竟成了这一代巨雄最后的杀手，让他变得那么脆弱。

他最后的力透重围，数进数出，接连杀将，惊退强敌，竟不过是为证明自己能战，不过是为自杀做准备而已。

我不是不行，而是天要亡我！

大英雄战不怕，死不怕，却怕蚂蚁（天意）！面子之事大矣，大英雄至死，也要维护自己的雄名，也要给自己心理安慰，放个台阶下。

他真正的悲剧是在这里。

兵者，诡道也，一门有一门的变化，世上从无固定的规则。

胜败乃兵家常事，脸面并非来自一时一刻。

当一个人决定要进行另一种生活的时候，就必有另一种付出，另一种结局在等着他，这其中必然包括失败。

心之力大于体之力，英雄之道不可施于狗熊，否则再伟岸的身躯，也会被蚂蚁吞噬。

料想，这一切，项羽在发出取而代之的豪言时，并没有想过。他就是不那么雄霸，不总是胜利，大约也不在乎这些。他的万人敌，肯定也不包括科学。

如此说来，项羽岂不是败于观念，败于优势，败于取向？如此说来，那他的气，只怕也未必强过刘邦。

因为同处一个时代的刘邦，同样迷信，同样相信有所谓的天意，但是他是敢于拿天意来制人的，他一旦无赖起来，那就天意、规矩统统蔑视。

既然是非败不可，非死不可，那还管什么呢？老子能被人打死，不能被人吓死。刘邦，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自杀的，他是死，也要抹人一身鼻涕的主，结果，看起来最柔弱的他，就反倒冲破“天意”，成了最大的赢家，成就了“流氓立国”的奇迹。

当然，历史是胜利者的书写，英雄是胜利者，英雄就是神，英雄一旦败了，那就是狗熊，这一点刘邦也不例外。但是看清楚这一点，却并非为否定一切，而是为能够将胜利的英雄、失败的英雄，统统置于英雄与狗熊之间来审视。

于是“超人”刘邦，就终究不会是神，“衰人”项羽，就仍旧还是一条好汉。

项羽，不是刘邦，他只能是项羽，只能是那个气势雄伟、神勇无二、生气凛凛、杀人如麻，而又带着某种天真气、悲壮感的西楚霸王。

叱咤纵横间，他怎么也是中国历史上的一大奇观，就连最后的重瞳闪光，返身斩将，自刎落幕，也是。

他无颜再见江东父老的话语里，仍旧有历史、人性、情感的特殊厚重在弥漫。

文/九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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